赤城千叶

用心当小蚁

【KK】他成功了他没有




堂本光一/堂本刚




今天傍晚的云和几天前的云,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斜边街道的斑马线上,一位老人骑着三轮小货车慢慢穿过,身后的一面墙缠绕着许许多多青绿的藤,开满了洁白的月季花,顺着藤蔓一簇一簇铺下来,大有蔓延整墙之势。

街角冷饮店门口聚集了一群叽喳的学生,在进行修学旅行之类的活动。相机咔嚓的瞬间,一个孩子手中的蛋筒不慎滑落,蓝色的奶油块粘黏在地面。人群里涌起哄笑声。我也曾有过这样青春洋溢、独一无二的脸庞。

人年轻时都拥有独一无二的脸庞。随着年月渐长,慢慢地光泽脱落,质素黯淡,变得模糊不清,面目可憎,终于泯然众人。

不过是小时了了。




天似乎要下雨了。

半躺在折叠椅上的男人手向上一捞,一把拉下遮着脸的毛巾,将手背搭在前额,仰着头眯起眼,望向天空。云层厚厚的皱皱的,密不透风压下来,像是一块搭着一块堆在一起的,发了霉的云片糕。

真是不幸,早上起来看着天气不错,费了不少劲才将身下这把陈年旧椅从书房阁楼里扛下来,擦洗干净,本想想拿到阳光下除除霉味,一转眼的功夫,已经变了天。可能你天生属阴,命里和阳光犯冲——男人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椅背,若有似无地念了一句。

“刚,要下雨啦,还不进屋去。”男人扭头一看,是隔壁热心的渔具店老板。

“是,是。”

被叫做刚的男人,应声后又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一点一点把手中不小的物件折起,慢慢往屋里移。抬头左看看右看看,街上所有餐饮店的室外座椅都已经收得差不多了,只有自己一人一椅,大剌剌横在外面,格外扎眼。

刚有时候会想,是因为自己是个天生慢性子呢,还是这些年,为了能够在这个平常的人世间平常的活下来,无意识的自我保护,不知不觉间磨钝了性子。

过刚易折——以前在庙里短期修行的时候,师父曾这样告诫他。名字和命运之间的联系是一门看似可信度颇低的玄学,但作为将要背负一生的谶语般的存在,姓与名总是像一团气,笼罩着不同质地的个体,做无意识的定型。不过这样看来,世间也未免有太多过于草率的父母了。如果有机会可以选,我绝对不要叫刚,他想。

刚随手划开手机,拉下了天气一栏。

呜啊,今天竟然有台风。真是糟糕。

好不容易熬到周末,带着多做几笔生意的侥幸心理,刚早上起来难得勤快的擦洗了货架台。前些日子,在拓郎大叔那淘到几张某支曾在60年代声名大噪的老牌摇滚乐队的专辑,可拿货的时候大叔说什么也不愿意,自己连哄带骗的,还搭上了两张迪伦的限量精选辑。

刚特意将这几张新物件摆到展柜的中间,等待有心之人的辨认。只是今晚,台风的警报一来,客源怕是又要断得一干二净了。

在三丁目和四丁目交接的地方,刚开了一家音像店。说是音像,多数还是他从各地淘来的老式碟片。只不过为了维持生计,他当然也免不了俗的,学其他店家在宣传架上摆上了丰乳女郎杂志和黄色录像带。他安慰自己,珍珠当然是埋藏在深海里,等待有识之士的打捞。

只不过现实是,极少人能够甄别得出沙砾中微小的金粒,而这些“有识之士”,踏进他这间狭窄逼仄、灰头土面的伪音像小店的机率极低。

自己果然还是,自视过高、不肯低就,又缺少跨越阶层的胆魄和底气,不上不下被吊在半空中,才落得现在一个慢性破产的处境吧。他想。

风暴来袭前的城市格外闷热,洒水车经过的黑色柏油路上,湿漉漉的,夕阳的余晖映在上面,泛着橘红色明亮的光。一切像是一张高饱和、低明度的印象派油画,被天地这面镜子反光,又倒映回来。黄昏的天,淹润寥廓。

世间本就该是这样一副开阔的样子。

刚十六岁骑单车一个人穿过跨海大桥时,也曾看到过这样饱满着、充满希望的夕阳。




雨说下就下,噼里啪啦砸下来,天地间顷刻围成了一道雨幕,黑得可怕。疾吹的劲风带来云波翻搅、天地崩裂的预示感。

刚一个人坐在店里,安安静静的煲碟,毫不分心。大雨像千万支箭镝射下来,而世间居所的屋顶,大概就是雅典娜女神为特洛伊城所布下的坚不可摧的屏障。

偶而有匆忙赶路的人将视线投入,暗黄壁灯下孤零零的身影,这种风暴中我自岿然不动的安定,竟反衬出江山覆灭、前朝遗老的矢志感。

不过店主本人,自然是不介意,诸如此类旁人过度的移情。

事实上,这些年里,他从未燃生过任何“矢志”的念头。意志是个好词,某种程度上音乐也一直在拯救着他。当然要爱,他本质上是比谁都要忠诚的爱的信徒。只不过,他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自由主义者。就算是爱,也绝不能以冠冕堂皇之名来行束缚之实。

他只是单纯喜欢在晚上一个人听歌。风雨交加、无人闯入的场面,反而很安心。

但世间从不缺少不速之客。



咯吱。

先是门被拉响的声音,接着是挂在门背后的风铃,伴着钻进来的呼呼作响的狂风,高速旋转。

刚没有回头,仍然认真地擦拭着面前的碟片机。

这个时间段,还会出现在这里的人,寥寥无几。

来人一声不响,轻轻收起长柄伞,搭在门背后仍干燥的纸箱内。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包餐巾纸,抽了一张,随意地擦拭了几把额角、耳鬓上沾湿的发梢,没有理会上身已经湿了半肩的西装衬衫。

然后轻车熟路地径直走到上新货架前。

视线刚接触到展柜,来人就不自觉地笑眯了眼角,弯弯的,软软的,像被雨水打湿的月亮。他稍带惊喜地嚷了起来,“喂,喂,刚。你是从哪里淘到这几张碟的?我上个月可是特地飞了趟英国,都还没有找到耶。”

“啊,那个,没什么,我就是进货时看见了,随手拿了两张。”

“呜啊,骗人的吧,怎么可能啊!”男人显而易见的受了打击。

刚没接话,男人识相的闭了嘴。一手扶着架栏,一手用手指轻拨碟片,细细地重新翻找起来。

不一会儿,他从几百张纸壳包装中又挑出了两张,然后捎上货架中央最显眼的两张,喜滋滋的将它们列到柜台上,一脸谄媚地望着眼前人。

“啊咧,这两张,有点难办啊。不是出钱就能买给你的。”刚一只手抚额,另一只手微微指了指中间的两张摇滚碟。

“欸~欸~为什么啊。你放在那么显眼的地方,明明就是拿来卖的啊。为什么不卖给我啊,我可以加钱的。倒是卖给我啊,刚。”

刚本来刻意绷住的脸,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男人见状,谄媚的笑容旋即加大了几分。

“真的是,都一把年纪了,还像小孩子一样口齿不清,黏黏糊糊地撒娇。好恶心啊,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刚一脸笑意,吐槽起来却还是毫不留情。

站在对面的男人,嘿嘿的傻笑着。

“那光一桑,卖给你也不是不行啦,但你明天是要开演唱会了吧?不如在演唱会上给歌迷说一下,请诸位日后务必光顾本小店喔。”

叫光一的男人捏着下巴,故意作沉思状,“也不是不行,只是想让我歌迷来花钱,店里却没有一张我的专辑,未免太过分了吧。”

诸如此类的对话,在两人之间,来来回回上演过很多次,你来我往,谁都不遑多让。但稍后又总是以某一方深感索然无味而率先偃旗息鼓。

光一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正想开口,注意到头顶的吊灯忽然暗下来,闪烁几下之后,无声无息地灭了。

两人面对面站着,霎时间,一片黑暗。短暂的沉默。光泄了进来,地面被晕染成银色。能听见街道上大风呼呼狂啸,树枝被吹折的声音。

啊,停电了。

“厨房里还有几根蜡烛,你把手机灯打开,照着我,我去拿出来。”

“噢,好。”光一从西装外套的内衬里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

“混蛋,别照我眼睛。”那边咬牙切齿的一句。

日常调皮1/1达成。



哒的一声,打火机刚挨上蜡烛的白线,蜡烛就蹭地亮起来了。烛身上附着的白油还很干净,蜡烛也只剩半截的样子,不久前应该被使用过。

“刚桑看来经常使用蜡烛哦,或许是什么刺激的情趣play?”

“残念。的确是情趣,只不过不怎么刺激,普通的烛光晚餐而已。”

“欸~~”光一的声量突然拔高,微微眯起眼,鼓着嘴向右撇了撇,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

刚平日里很爱看落语之类的节目,因此深谙语言艺术里悬念铺设的重要性。相比起“这里经常停电”之类干瘪的回复,无伤大雅的玩笑往往比平淡无奇的真相拥有更好的效果。

果不其然,看着对面正望着自己发怔,继续追问也不是,就此作罢又不甘心的的光一,刚觉得真是有趣极了。

“欸,雨好像越下越大了,哇,还有闪电。怎么办,回不了家啊我。”光一托着下巴,默默地转移了话题,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故意抱怨给人听。

“那打车回去吧?”刚一直划着手机,没有抬头。

“但是头发好湿,啊~嚏。”

光一在耍无赖。

等了大概有三分钟的样子,柜台那边的刚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呜啊,我的后背也都湿了。会感冒吧,哎呀。”他偷偷瞥一眼过去,刚仍然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在刷手机。

“唔,好吧。那我去打车了。你也晚安哈。”

光一瞬间蔫了下来,转身,迈开腿。

“过来。”

光一住腿,站定。开心转身。

乖乖地蹭了过去。

“唉,这么多年了,生活方面还是小孩子一样,”刚伸手摸了一把他的后背,衬衣紧紧黏着,已经湿透了,“你知道浴室在哪吧,上去洗个澡先。衣服去我衣橱里挑两件。”

光一知道在这种时候,自己往往只需要表现得温顺懂事些,刚基本不会拒绝自己的合理请求。他满意地向后门走去,走了几步,又折返了回来。

“那个折叠椅,是我当年搬走的时候落在这里的吧。好怀念啊。刚你,难道一直在用它?”

“没有。今天天气好,我整理杂物间的时候看到了,就搬出来,准备扔掉的。”

“刚又骗人。”光一不满的咂咂嘴。

“好了,去洗澡吧。”

“嗯嗯。”




我们依恋某人、某事、某物,也许是因为这些可以任我们自由诠释。光一未必不知道,即使刚是在怀念些什么,也不一定是在怀念他们两个,可能只是那段一起经历的日子、那些时间里自我心态成长的过程。所以他鲜少追问刚对于过去的看法。人一旦往前走了,就是往前走了。没有身后可以频频回首。

而对于刚来说,对着现在的人,承认自己怀念过去,就是输了。




曾经是情侣关系,从高中到大学毕业。后来两个人一起开了这家小店。

刚清楚的记得,起初的那段日子,明明是熠熠生辉的。

两个人一起逛家居店,逛花鸟市场,采购各种装饰品,当然还有进货淘碟。偶然一次走进拓郎大叔的店,被他带领着,接触了不少欧美摇滚乐,从此塑造了他们的音乐口味,以及这家音像小店日后的商品风格。

两个人曾经为货架上摆放的装饰物起过不少小争执,多次商议未果。最后的解决方法是,右边一半属于光一,摆放各种赛车模型。左边一半属于刚,给他装饰小鱼缸和花艺作品。

至于音乐口味,即使同为摇滚乐,两人也是差异明显。

刚喜欢帕蒂史密斯、鲍伊这类梦呓般的,爱欲缠绕,炽热燃烧。又像月亮一样天真,呼唤宇宙的连结,敏感、脆弱、神经质,受神谕指引的灵魂。

而光一喜欢列侬和迪伦,严谨虔诚,作品中带有强烈的工整性和仪式感。不是单调、一成不变,而是去掉多余的、繁复的修饰之后,用纯净给人以安全感。

再后来,大概过了两三年,光是卖碟完全维持不了生计,境况窘迫到,往往一个月,只能卖出两三张。两个人能做的,只是不断的往里面倒贴钱。于是一天晚上,光一推着单板滑轮车,拉了几大箱纸盒进来。刚拆开一看,全是些成人杂志和录像。

光一后来说,那一天,他站在刚的面前,分分明明的看见他眼睛里的光瞬间熄灭了,暗淡下来了。

刚形容说,现在回想起来,是必须抛弃梦想的那一天。

刚一声不吭的接受了光一的提案。店内的生意有了些许起色,但是仍然很艰难。

再就是,光一选择离开的那一天。

光一穿得很正式,交给他一封信。

他写,“高中的时候,在我们还没有成为朋友的时候,我已经在心里和你当了好久好久的朋友。”

他写,“那时候,夏天的风,爆裂的吻,紧张得快要吐出来的一颗心。我一瞬间的血脉上涌,几乎想要和你一起走完这一生。”

他写,“我决定了,要一直和你走一样的路。但现在,我姑且要朝着另一个方向去试试看了。”

刚无比认真地看完了信,像是要把每一个字都刻进脑海里。然后将它扔进了垃圾桶,让光一搬了出去。

光一加入了一支小乐队,获得了一家还不错的艺能所的面试甄选机会。后来出道成功,一路顺风顺水。再后来,光一单飞,得到了演舞台剧的机会,到了现在,已经基本稳定下来,有了一批属于自己的忠实粉丝。

第一场solo演唱会的前一天,他曾收到刚发给他的一封mail。

上面只有一句话——“我至今不肯醒悟。”

你所坚持的到底是什么呢。那个时候,光一很想问问刚。




“我洗完澡啦,真舒服。”光一肩上搭着一条浅粉色毛巾,趿拉着塑胶拖鞋,慢慢从楼梯下踱步下来。

“混蛋。你把我的睡衣穿了,我晚上穿什么啊。”

“啊咧,你让我自己拿的嘛,我就随手从床上拿了一件。”

“我是让你去衣橱里拿,不是叫你从我床上拿!”

为什么这家伙总是对自己耍无赖,刚觉得脑袋又嗡嗡的疼了起来。

光一讨好似的去厨房洗了几只桃子,站在水池旁,卖劲地用塑料刷擦了好一会儿,然后恭恭敬敬地端给了刚。

刚咬了一口,桃子的汁水喷溅出来,顺着下颔流到脖颈,黏黏腻腻的感觉。啧,真甜。

“nei, 光一桑,我说,你每个月介绍来买碟的客户已经差不多够我吃饭了,你这么忙,就不用每个周六都特地来捧场了。我实在过意不去啊。”

“不,我哪有介绍人来啦。他们,他们肯定是买过的人二次介绍的,慕名而来啦。”

刚只是笑笑,没有反驳。

他心里清楚,这些年来的客人里,出手阔绰的,多数具有不错的专业素养,而自己店里的音乐大碟偏流行且市面上常见,这些人是未必看得上的。那些买个几十上百张的,纯粹是在卖人情,卖给谁呢,反正不是他这个小店老板。

刚甚至能想象出,那人眯着笑眼,向新认识的工作伙伴们推荐这家店的情形。不过自己的这家小店,无论是从外观到内部布局,还是商品的质量和水准,都应该让慕名前来的光一的“朋友们”失望了吧。

那些活在云端上的艺术家们平时爱听什么呢,真的不知道啊,毕竟自己的审美上限,只能到这里而已。

真的,理解不了更高级的世界啊。

“nei, 刚。发什么呆啊。我说,我今晚睡哪里?”

“啊,抱歉呐,我只有一张床。今晚你打地铺,可以吗?”

“嗯,好。”光一在衣食住这三方面总是很干脆。




光一在浴室冲完脚,蹑手蹑脚回到卧室,刚已经躺在床上了,只在床头留了一盏小小的蜡烛。

他一骨碌扯起毛毯,将自己卷到地铺上。抬头看刚,他还没睡,光一顺着刚的视线向外望去。一轮大且清晰的月亮,正对着两人的窗子。

“哇,超级大超级亮。感觉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呢。”光一激动地囔起来,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可惜现在不是很圆。过两天,应该就能变成完美的圆形了。”

“哎呀,刚。你总是这样。我觉得现在这种,扁扁的瘪瘪的月亮,也很好看呀。”

“嗯。”

听到黑暗中的另一侧,刚轻轻的笑声。光一自己也不自觉地咧开了嘴角。

“光一桑,最近工作还顺利吗?”

“还不错啦。但是,偶尔也会有一种疲软的感觉。

“唔。疲软,这样可不行啊。”

“有时候就想着,啊,当初想在大家面前唱唱歌这个心愿已经达成了。那然后呢,我现在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呢。诸如此类的。”

“你倒是给我拿出点干劲来呀,那个圈子不是很残酷的吗?不努力冲的人,可是会很快被淘汰的喔。”

“淘汰就淘汰嘛。那我就回来重新和你一起开店。”

说出这样泄气话的光一,是刚很陌生的。

光一平日里极少表现出消极情绪,更罕有惰性。刚知道,光一的骄傲和他的骄傲截然不同。他极其敏感、有些胆小,渴求别人的同理心,需要一些柔软的话语来安抚。而光一,憎恶失败,拒绝幻想,靠着明确的目标过活。说他拥有强大的灵魂也不为过。

对光一来说,痛苦的时候,旁人怜悯的眼神反而像一把把刀子,重新剜开他的伤口。刚曾开玩笑地对光一讲,你这家伙,才应该叫“刚”。

“啊,真是头疼。我这家小店供我一个人吃饭都费劲,哪里还加得上你。而且啊,我想fan们想要追随的,也不是这样的光一桑。”

“哈哈,所以啊,我只是在开玩笑。”

“嘛,那我就放心了。光一你啊,现在没想要睡觉吧?”

“嗯。”

“那就来聊聊天吧。”

“嗯。”

“我记得你以前常常说,喜欢我十六七岁时,明朗乐观、天真无畏的样子。

“是的,我现在还时不时会想起那个年纪的你,真是青春呐。”

“但是,我觉得,长大,嗯,怎么说呢,是生活里每件小事一点一点的渗入。比如,起初学英文时总是发不好音,慢慢就变得不想开口。和人相处时的温度也是,一直忽冷忽热把握不好,几次沟通不顺,对人也就不再抱有大的期待和信心。年轻的时候,人生大概是一个阶段接着又一个阶段。我们都是在这些微小的时刻里慢慢发酵,长大成人的。

我想说的是,那时候的我,不一定想变成现在的自己,可是遇见的每一件事,都牵引着我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刚,我不认同,”光一罕见地直接反驳了刚的观点,然后想了一小会,继续开口,“人的念力,我相信人的念力是可以战胜很多事情的。保持着一个相对简单纯粹,甚至是单调的状态,去对抗这个复杂的世界,我一直是这样做的。”

“嗯,我知道光一一直是这样做的。我也发自心底,很欣赏这样的光一。但是,即便那时候的我,不想要变成现在的自己,但是如今的我,已经与自己和解了哦。”

“可是,我还记得你说过的——我至今不肯醒悟。”

“打个比方吧,光一你知道的,我有段时间沉迷于做糕点。有一回做了很多牛轧糖,还认真地准备了一色的糖纸和袋子。然后送给了很多熟人——朋友以及一些顾客。高桥那丫头很可爱,她吃了糖,还把糖纸给折好放回袋里,说要拿回去给妈妈炫耀一下。也有的人,随意地把袋子卷了两卷,漫不经心塞到包里。

其实我送糖的时候,就知道是这个结果。我那时候就想啊,你最精心装扮的一面,没有给你最亲近的人,而是给了你想要结交的人。而这些我后来称之为,‘不值得’所带来的成长。”

“光一肯定越听越糊涂了,刚到底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我大概是想说,现在的我,无论是自己的状态,还是人际交往的状态,都是最舒服的哦。以前的我,大概是自己给自己设了太多障。”

“我好像,真的不太明白。但还是想知道,现在的刚,究竟是如何看待我们之间的关系的?”

“我真的很珍惜现在的光一喔。”




珍惜。这是一个很微妙的字眼。往往出现在大难之后的场合,或者是一些时日无多的时刻。究竟是历经大风大浪、波澜壮阔之后的心存顾念,还是体悟了人生譬如朝露、去者莫追,回首往事,也无风雨也无晴。

光一当然希望,是第一种。但他从来不会把自己的问题问出口。

虽然光一的歌词里都是爱。但事实上,他和刚,私底下很少谈论爱。

但在对于爱的看法上,两个人应该可以达成共识。

爱是什么呢,爱纯粹就是麻烦吧。

只不过爱是心甘情愿忍受的麻烦。

一起的话,即使赶路步调有快有慢,性格南辕北辙,口味也一直无法契合。但是停一停,等一等,大概也总是能一前一后走在一起。但那时候,当刚看见光一在信上写,和你走一样的路,望着不同的方向。

他承认他是真的忍受不了。难道爱不就是望着同一个方向吗?

所以他那时才会说,“至今不肯醒悟。”

只是这些年,他开始慢慢觉得,爱,是人与人不同的生命中,相交的一部分,也只能是一部分。相互重叠的一部分在两个人的磨合中,慢慢融合成了一段生活。如果一起生活的很和睦,只不过是时间长了,相交区间越变越大了。

生命中更多的是无法交出、无法给予的部分。

光一也常说,应该追求的,是一个不需要他人就可以独自丰满的世界。事实也是如此,光一和刚,各自有一个奇异纷呈、自给自足的空间,不需要从外界过多汲取能量来补充自己。

所以现在刚说出口的“珍惜”,大概没有什么额外的含义,只是纯粹的,你很珍贵,很爱惜你。

如果光一问的话,刚就会这么回答。




“我记得,之前看书的时候,光一喜欢读三岛的文字,而我一直喜欢太宰,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区别吧。”

“不明白。”

“那拿神话故事比喻,光一是阿波罗,我呢,比较像狄奥尼索斯。”

“越来越不明白了。”

“其实光一心里,多多少少明白的不是么。你总是这样,不想要好好应付的局面,就装傻。偶尔也主动一次,告诉别人你到底在想什么吧。”

“好吧。那刚你说你已经醒悟了,其实我很伤心呢。我这些年,也许正是靠着你的‘不醒悟’,才得以支撑下来的。”

“光一,可不能这样啊,对于自己的人生道路已经计划得明明白白了,反过来却要求别人不要成长,保持最初的样子,一直在原地等着你。这样太自私了。”

“可是你就不要变就好,反正我的人生计划里一直有你啊。”

有些话的威力堪比深海炸弹,“咚” 地一声笔直没入水里,没有鲜血四面飞溅的激烈场面,静下来之后,只留五脏六腑被震得粉碎。

别人都说,相比起光一,刚善感、机灵,待人接物有理有节。但刚心里清楚,其实自己很笨,正是因为一直对如此骄傲的,不肯袒露脆弱的光一束手无策,他当初才无法维持好那段关系,如今也无法干脆的结束这段关系。

心中无物,才可以做到脱口而出。而自己的心里,终究是沉积太多不明的情绪了。

而现如今,愿意在黑夜里大方袒露出脆弱的光一,对刚来说,堪称致命。

光一躺在地上等待刚的回应,等了好久好久,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条潜鱼,在不断上浮、上浮。又好像一切都是自己做的一个梦——梦里面十六岁的刚眨着眼睛看着他,睫毛扑棱扑棱,像蝴蝶扇动翅膀,在月光下映射出奇异的透明的琉璃般的光。然后下起了大雨,雨水打湿了蝴蝶的翅膀,自此踪迹不明。




第二天。

雨哗啦啦地下了很久,天快亮的时候,终于停了。光一睁开眼的时候,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

刚不在。

光一下了楼,来到前台,仍然不见刚的身影。台面和货架上还有微微的水渍残留,他应该离开不久。

“来了,吃早饭啦。”刚系着围裙,托着两个盘子从厨房走了出来。

“诶,刚你起这么早,出来做早餐?”

“惯例而已,不用惊讶。”

刚把盘子放在柜台上,转身打开了碟片机,放进了一张碟,旋律就悠扬地流了出来。

“来,今天早上听听你爱的列侬,《Watching The wheels》。”

“呜,刚每天早上都就着这样的阳光,吃着早饭,听着歌,好嫉妒啊。”

“光一呢,当然是没有这个福气了。今晚有演唱会吧,吃了早饭就快去排练吧。”

“我……”光一开口想要说些什么,还没开始,就被刚给截断了。

“我晚上也会去,所以光一要好好表演,让我看看你这些年的努力成果。”

“欸~~刚要去?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能去吗?”

“可是太突然了,我完全没有准备啊。刚这些年从来没来过我的live,为什么偏偏就是今天……”

“今天早上突然想起来,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我挤在一群女生中间,旁边kya-kya叫个不停,看着舞台上自信的光一,好像真的在发着光一样。所以今天也想看看那样的光一。”

“可是,那时候的刚,明明也是发着光的,为什么甘愿只站在台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我一直渴望一种激烈的伟大的爱,想要身边都是忠于纯粹意志的人,想要看高耸的建筑,奇异的灯光,想要去到可以吞没我的世界,想到这些,我就一直战栗着、兴奋着。但是有些东西,根本不是我想要就可以拥有的。所以那些年里,对人很失望,对自己更失望,怎么样都没有能力去到更好的世界,又不愿承认自己的无能,所以才虚张声势,痛苦得很。

一天早上,我看着天上的云,多散漫啊,多自由啊,洁白得让人心生愧疚。一瞬间我突然觉醒了——发现了我自己的渺小,发现了自己的短浅,也发现原来我可以在平淡生活里发掘出我想要的那种出离平庸的美。原来我所信的,所爱的,早已经拥抱了我。

所以即使光一不承认,我还是觉得,现在的自己,仍然发着光哦。”

“刚桑,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光一突然慌了起来,他脑海里又浮现出沉浸在那段黑暗时期里的刚。那个时候,自己想要伸手安慰他,抱抱他,却怎么都无法实实在在的触到他。他害怕得不行,不知道怎么办,反而选择了逃离。

“光一又露出那副不安的表情了,完全不用内疚哦。我都能明白的。虽然也曾经小小责怪过光一,但是说真的,某种程度上,是光一拯救了我。当我看着光一在电视上发光的样子,心里也暗自下了决心,我也要好好生活,绝对,不会输给这家伙的。我一直这么想。

我们不可能两个人都堕落下去,光一是那个率先冲出泥潭的人,看着你渐渐站起的背影,我也一鼓作气爬了起来。说真的,是光一拯救了我。”

“嗯,好,我知道了,今晚我会用尽全力表演的。”

“好。光一现在是已经搭上列车,站在车厢里的人。但是千万不要忘了,你也曾经是拥挤站台上等车的一员,不要忘了那些曾经和你一起在站台上等车的同伴。”

“不会忘的,死都不会忘的。永远尽我所能,相信伙伴。”

“我今天真的太开心了,还是我十六岁时喜欢的光一的样子。”

“那我打电话给经纪人,让他留一张前排最好的位置。”

“哈哈,这样子走后门,你那些根本抢不到票的歌迷,心里肯定恨死我了。”

“管她们呢,谁让她们手速慢。”

噗嗤。




刚今天很早就醒了,看着躺在地铺上,睡得正熟的光一,偷偷地溜出屋子,给光一的经纪人打了个电话。

得知,光一的好几个乐队成员,在正式表演的前一天,被某个同行歌手给重金挖了过去。

光一罕见的在休息室里发了很大的火。不仅是为挖角,更为这些年被辜负的信任,他本来真的以为,彼此合作这么多年,是有默契在的。光一在某些方面,可以说是很惊人,对于那些曾经交付过信任的人,他竟然真的相信人与人之间仅凭心就可以相互羁绊。

但是,不是所有人都是刚,就算离得远了,就算什么都不讲,还是会对光一说,嗯,我明白了。

于是演出前的最后一次彩排,光一没有参加,从会场跑掉了。

刚对经纪人说,对不起,您肯定是能体谅光一的心情的,请您原谅他这一次的小小任性。但也请所有的工作人员相信光一桑,他绝对不是那种会临阵脱逃,弃他人不顾的人。他只是需要时间。请相信他。





光一走出刚的小店,抬头望天,碧空如洗,焕然一新。

他看见街边有卖雪糕的小推车,右边的大格放着冰柜,冒着白白的寒气。左边的小方格上插着呼啦啦旋转的纸风车,还有吹泡泡的管子,各种形状的气球,几只蝴蝶形状的透明扇子。

阳光下的蝴蝶,翅膀有七彩的光芒。

光一想,过两天再来的时候,如果还能看见小推车,就买一个蝴蝶扇,送给刚。

他肯定会吃惊地哇哇叫,原来光一也会买这种花里胡哨的小孩子玩具啊。

光一慢慢向商店街外面走,经纪人的车停在那等他。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认真地观察过两边的街道,阳光,蓝天,空气,声音。电线杆,绣球花,发烫的金属座椅,喷泉。头靠着头的小狗,拽着红色气球的背带裤小男孩,带着白手套送货的摩托车小哥。所有的一切构成了我们生活的世界。

原来刚每天看到的,是这样的风景。



明天这条路会是什么样子的?

谁知道呢,继续走下去吧 。









注:1. 文章标题取自杨千嬅同名歌曲《她成功了他没有》。

2. 因为角色设定的原因,人物的故事性格和现实中的性格肯定有出入。每个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刚和光一的形象。

3. 关于音乐类型,因为实在对刚先生的funk和光一喜欢的音乐不太熟悉,就在文里改成了自己比较熟悉的摇滚乐。

4. 基本是靠对话推动情节,然后也有支离破碎、不知所云的地方。私人情绪很多。感谢你能够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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