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城千叶

用心当小蚁

【文正】泥沙堡垒(1—4)




声临其境的五句话台词对飙激发了我的灵感。爆肝码了八千字,写完才发现故事只刚开了个头,哭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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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仍清楚的记得,那些在深水埗的屋村里和他一起度过的夏天,即使后来,我们选择的人生道路,已经截然不同,也不可避免的像所有普通人一样,渐行渐远。

那时候的太阳,总是很烈很毒,在屋外跑上个把分钟,全身上下裸露的部分就已经烫得不行,再扑头盖脸一桶水浇下来,能直接蜕去人一层皮。我们这些顽劣男孩,终日无所事事,在大街上游荡,追逐。一心认为只要能够离开学校和家庭的管束,离着解放天性自由的胜利也就已经不远了。

在街坊四邻的口里,我们这班人有一个统称的名字,叫街童。街童们的无畏很天真,义气满稚气,好像永远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肆意挥霍。

轧过多少条马路,说过多少无聊废话,囫囵吞下多少根刨冰雪糕,这些都是数也数不清的。一起逃课溜去街边机铺打机,囊中羞涩时试过两份饮一支鲜奶,至于扭蛋、闪卡这些曾在男孩中风靡一时的新奇玩意儿,也都一早都玩过了。更别提那些打翻的酱汁,染污的衣领,为了所谓兄弟义气,在街角巷尾闷头挨过的打。

觉得脸面比天还要大的年纪早已经过去。时间流走,很多曾经视若珍宝的,在年月里被悄然放低。

但想一想,也许那时候的我们,才是最快乐,最自由。




1.

我叫尹正,是一名小警察。迄今为止的人生,普通至极。

大学毕业后,帮家里搬了两个月的货,然后一鼓作气跑去报考了警察,这是我从小的梦想。候考区里坐着的,半数以上都是警校毕业的壮硕男,我一个人战战兢兢坐在一边,安慰自己只是来体验生活,可没成想,真的被录用了。

面试我的考官,也是我现在的上司,黄sir,说我对事情有一种天然的热爱和执着,能够不带功利心的沉浸进去,这样的人才适合当警察。虽然我并不是太理解这番话,但还是很感谢他。

赞记,我开杂货铺的老爹,街坊邻居都这样称呼他,难得大方一次,请我们去了这一带最好的酒楼。我记得那天,弟弟妹妹叽叽喳喳在我耳边聒噪得不行,妈咪也少见的喝了酒,大概是有点醉了,满脸通红,一个劲地偷抹眼泪,不停喃喃道,儿子长大了。

在我心里,她一直是一位很传统的女性,体贴贤淑,任劳任怨,很少在人前表达意见,也不轻易外露自己的情绪。

酒过三巡,一片狼藉,我们兄妹几个三三两两的瘫在椅背上休息。妈咪用手帕捂住嘴巴,另一只手轻轻揉压胸颈,闭着眼缓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望望老爹,又望望我,冷不丁开了口,你朱叔叔过几个月要出来了,你们可都要穿得正式点,去接他。

老爹听了这话,反倒没什么大动静,只靠着椅背沉默不语,又垂下头,捏着烟尾猛吸了一口。弟弟妹妹将疑惑的眼神投向我,他们当然不知道,那时候他们还很小。

朱叔叔和老爹年轻时是这条街上最要好的死党。朱叔叔成绩优异,还没毕业就被特招进缉毒署,成为了最优秀的预备警员。而老爹呢,不爱读书,高中没读完就辍学了,继承了爷爷留下的铺子,平时做一些小买卖。

我年幼时常常很纳闷,明明他们两个的性格是天差万别,朱叔叔正直,憨厚,诚恳,说一不二,老爹却沾染了不少市侩的习气,胆小怕事,尤其在钱的问题上,颇为计较。这样的两个人,也可以成为真正的朋友吗。

后来慢慢长大了,才渐渐明白,你之所以会被那个人吸引,不一定取决于你们俩的共性有多大、心灵有多相通,也有可能是因为——有些东西,是他有你没有的。

我那时真的以为,我们的生活会这样日复一日地走下去。直到那一天。一向嘴碎惯了的老爹,不知道得罪了哪路心眼小又分外狠毒的神仙,货里被偷偷塞进了几克毒品。他怕得不行,忙慌喊来朱叔叔,又遭人刻意使绊,朱叔叔前脚刚到,缉毒队后脚嗅到信儿,就跟来了。朱叔叔只好一口咬定那几克药是自己不小心落在老爹这的,最后被法院定性为私藏毒品和严重渎职,足足判了十年之久。

朱叔叔的儿子,亚文哥,那时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天中午,我们一人咬着一根冰棍,嘎嘣嘎嘣脆,慢慢悠悠踱到老爹的店门口,目睹了事情发生的整个过程。我站在那里,晕眩到不行,觉得阳光大概有足足一百度,血管几欲暴裂开来。身上的汗浸湿了衣服,被风吹干,又马上湿透。

我一直没敢看身边的亚文哥,余光小瞟一眼,他仍然在一口一口地舔着冰棍。

最后朱叔叔被带走了,车的推拉门“啪”一声关上的一瞬,我也看见了亚文哥的冰棍签子,以一道优美的弧线,应声进了垃圾桶。

之后,没有一声道别,我再也没有见过亚文哥。

记得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一直很僵,老爹的店断断续续关了有小半年。半夜起床上厕所,经常能听见主卧里妈咪和老爹刻意压低声音的谈话,偶尔还掺杂着几声争执和妈咪的哭泣声。

我也不是没去找过亚文哥,那一年的每个周末,我都会骑着自行车,去邮局翻找本地的电话联络簿,在笔记本里记下这一带所有姓朱的住户,然后一个一个地打过去,就这样坚持了整整三个月,始终没有收获。再后来,我就升入了高中,学业变得繁重起来,也交到了一些新朋友,渐渐把这件事情抛到了脑后。

时隔经年,母亲当下这一提,一些细节和画面倒是又清清楚楚的,在脑内渐次浮现上来——我和他一起收集的汽水瓶的盖子,还差三个蓝色的就能集满了。他在街角的那家音像店里借的《古惑仔》影碟,现在仍躺在我书桌下的第二个抽屉里。那家音像店于八年前倒闭,现在那一带被一个大陆富商买下,改造成了一家足浴城。还有很多,和他一起经历的,他走后我一个人经历的,我本以为我早就忘记了。

“那,那亚文哥,他也会去,咳,去接叔叔吗?” 我猛地开口,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了一下。

“应该吧。我们这些年也再没见过那孩子,他的模样应该变很多了。不过那孩子自小就很优秀——”

“是啊,亚文哥从小就很有志气,是我们那一伙里最拔尖的,现在一定也成为了很出色的人。” 我抢过妈咪的话头,向身旁一头雾水呆望我们的弟弟妹妹介绍起这个儿时的大哥。

当同龄人还只懂得沉浸在古惑仔们打打杀杀的江湖义气里无法自拔的时候,亚文哥就已经显现出他与众不同的一面了。他问我喜欢谁,我说当然浩南啊,班上的男生都抢着当他,有情义,又帅气,还有女孩对他死心塌地。我反问他,你也是吧,喜欢浩南。

不,他摇了摇头,我喜欢山鸡,他说。光有情义没有用,浩南运气太差了,敬的人,爱的人,最后一个个都离开他。山鸡总是撞大运,他命好,所以我要当就当他。

那个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他总爱说一句话,是对是错,我不后悔。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2.

我开始正式在警署上班。

年后有不少保洁工辞了职或者是没到岗。在署里,我不算天资很高的那类,也没有学历或者是家世做背景,为了给人留下好印象,就自告奋勇地揽下了一些同事们不愿干的杂活。刚开始虽然累了点,但时间一长,也交到了几个,有事发生时愿意帮我忙的朋友。

阿爹总说我太老实,会受欺负,被人占便宜。妈咪却说,阿正你凡事都去做一做,吃一点亏,最终的结果不会太差的。他们的话,我一人听进去一半。

但事情往往是,一些人处心积虑运用机巧谋来的收益和我靠着本心得到的结果,是趋于一致的。而我一直知道这一点。

所以我评价我自己,是一个好而自知的好人。

那天下班晚高峰期路过金茂角,正好赶上红绿灯出故障,我就在那站了一会儿,领着几个小学生过了马路。准备离开的时候,看见斑马线终点的围栏边,一个穿着白色西装裙套装的女孩蹲在地上,像是在找什么。

人潮汹涌的大街上,她分外显眼,也格格不入。好奇心驱使着我走上前去。大概是由于我从小就过于普通,所以总是会被人群里与众不同的那一类人所吸引。

“您好,我是警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到您吗?”

“您好,”她抬起头来,对着我笑了一下,是一个很清秀的女生,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即使半蹲着,举止看起来仍然自然得体,应该受过良好的教育。“不打紧,只是男友送我的项链掉了。我不打算找了,不过还是谢谢您。”

她直起身子来,向我摆了摆手,转身朝反方向走去。走了几步之后,又忽地折回来。“您顺路吗?如果同道,我们可以一起走。”

我下意识想要拒绝,可还没开口,她已轻轻拽着我的袖子来到一辆红色超跑前,“您不用客气,我闲着也是闲着,街上这么多人,我们能遇上,也算是缘分。希望您赏脸。”明明只是在询问,但她的语气像是已经做出了一个不容置喙的决定。

我此前从未坐过跑车,再加上身边又是一位气质上佳的美人,不免有一些紧张,只能尽力找一些话题缓解自己的尴尬。

“我姓尹,不知道小姐您怎么称呼?”

“尹生好,我姓赵。”

“赵小姐好。”

“赵小姐方才这么紧张那条项链,想必和男朋友的感情很深厚吧。”

然后,我就从她那侧的后视镜里,看见她轻轻地撇了撇嘴,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我猜我问错了问题,忙住了口,偏过头去。

过了一会儿,她倒是缓缓地主动开了口,“您见笑了。我想那位先生并不是真的中意我,我对他呢,也无半分念想。找那条项链是想还给他,不欠他的人情。”赵小姐将车拐了个弯,开上右边的斜坡,对着迎面吹来的风向后捋了捋头发,我恍惚间有种在看八十年代老电影的错觉。

“只不过,我们是快要订婚了,到时候先生您如果愿意赏脸来喝杯喜酒,我会非常开心的。”

我只当她是客套话,没往心里去,但出于礼貌,还是问了日期。

“下个月十八号。”

“实在不巧,那天我要去接一位朋友,我们已经十年没见了。”这我可一点没撒谎,那天正好是朱叔叔出狱的日子,我和亚文哥也已经十年没见了。

她笑了笑,没有接我的话。

至此,一场算得上美好的萍水相逢完满结束,我以为。

只是没想到,自我上了那辆红色跑车开始,魔盒的第一层就被打开了,往下一层一层,我将要见识到的,是一种我前所未闻的光怪陆离的生活。

街头偶遇之后,一连好几天,赵小姐都开着她的跑车,在警署前等着我。在整体黑蓝色调的建筑群前面,那猩红的一抹色分外惹眼。她载到我之后,很少同我说话,也不要求什么,只是让我陪着她四处兜兜风。

这天刚下班,又望见她在老地方等着我。身旁的几个同事不约而同嚷叫起来,张生一脸坏笑地吹了声口哨,“阿正这小子可真是好运,美女亲自用跑车接送,不像我们,只能坐11路公交。”

“说什么呢,我跟她完全不熟。人家住的是浅水湾的高档别墅,我住的是深水埗的平民区,不可能高攀得上的。别瞎说了。”

“哟,连住哪儿都摸清了,可以啊你,改天倒是传授我们哥几个几招啊。”

我摇了摇头,径直往前走去,不再同他们扯这劳什子的嘴皮功夫。突然莫名其妙地同情起八卦新闻里的明星来,普通人想要面对面地传达信息,尚且都要遭受这么多的主观筛选和曲解,更何况那些终日生活在长枪短炮的注视里的人呢。

算了,尹正啊尹正,你还是少杞人忧天了,先解决眼前这档子事吧。今天一定要把话和她说清楚。

我在一众同事的注目礼下,尴尬地垂下头,故意用手拨弄前额的头发,掩住小半边脸,一呲溜钻上了车。发现面前正对着我的,是一张红色请柬。

“反正邀请我是给您送到了,祝福给不给,有多少心意,就看先生您自己了。”

我坐在位置上,讪讪地点了点头,把刚刚组织好的套话悉数憋了回去,她竟然是真的想邀请我。可我们认识也不过一个礼拜。

“嗯。一定给您包一个厚一点的红包,只希望到时候您不要嫌弃,毕竟我只是个小警察。”

我话刚落音,赵小姐像是突然被触到笑穴般,伸手捂住了嘴巴,肩膀止不住地上下抖动。我不知道说错了什么,惊讶地看她的反应,这才注意到她已经把指甲染成正红色,本来皮肤就白皙,衬得整个人多了几分明艳和妩媚,和初见时那种冷淡自持,郁郁寡欢的气质比起来,简直是判若两人。

大概是快订婚了,所以做个改变,讨个彩头吧。

她在我旁边,足足笑了有两分钟。“红包,钱钱钱,又是一个,怎么你们男人脑子里只有这些啊……”

我看她越说越激动,情节也越来越具体,应该是牵引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脸上甚至还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于是识相的在她赶我下车之前,主动告了别。

回家的路上,我想了很多,试图得出恰当的解释来合理化赵小姐方才的反应。猜了一个,否决一个,又接着猜,其实我知道,答案是什么根本不重要,我们从小生长的环境实在是差太多了。就算我能读懂她的言外之意,也没有任何的立场可以去宽慰她,更没有底气说出一些,她心里想要听的话。

但这件事情的偶然发生,倒是让我忽地想起了一个人——亚文哥。有一年他生日,朱叔叔要出任务不在家,我偷偷去街角的面包店给他买了个圆形的面包充当蛋糕,插上蜡烛,十二点钟一过,跑到他家门口哐哐哐地敲门。我记得那天他很开心,我也很开心。他甚至悄悄告诉了我,他三个愿望的其中一个——“唔愿做穷人”。

唔愿做穷人。

我那时问他,亚文哥,你觉得我们现在过得不好吗?有了钱你就会更开心吗?

他嘿嘿一笑。阿正,有了钱我们就能买最大最漂亮的蛋糕。学校里的老师和我们讲话时也会轻声细语的。上体育课的时候,也不用担心会在那群公子哥的面前,露出自己破了洞的袜子。而且,你阿爹和妈咪,我阿爸,再也不用早出晚归辛苦地挣钱了。现在,你说好不好?

嗯,那应该是很好的。

如果是亚文哥你的话,是一定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的。在我心里,你比起朱叔叔来,只差了那么一丁点喔。




3.

终于到了接朱叔叔的这一天,我特地向同事张生借了一套西服,拾掇了好一番,往镜子前一站,看起来也算是人模狗样。

刚出房间,弟弟妹妹就夸张地怪叫起来,哇哦老哥你简直了,今天绝对靓过刘华阿城和彦祖!我当然很开心,于是给他们一人头上赏了一个爆栗。

只不过还没走出家门,张生就大汗淋漓地跑了进来,“张生你不会吧,你是来为你的宝贝西装盯梢的吗?”我当然不会放过任何打趣他的机会。

“别,别开玩笑了,上头签发了紧急逮捕令,赵氏集团的大董事涉嫌勾结境外势力,意图破坏香港的金融市场稳定。有人匿名举报,证据确凿,黄sir收到指令,让我们紧急集合。”张生急得脸色煞白,怕是一路小跑着来的。

我递给张生一杯水,让他缓缓,进屋和老爹妈咪打了招呼,西装都没来得及换,忙不迭的和张生直接赶往赵氏集团总部。刚到楼下,又收到新的讯息,赵董事长的千金今天在某某酒店举行订婚宴,赵氏的董事和高层们已经悉数到场。

我这才把所有的线索都串联起来。

这下怕是真的要送给赵小姐一份厚厚的订婚“大礼”了。

但拿这份“大礼”和接下来所要遇见的一切相比,那充其量真的只能算作一道塞牙的开胃小菜。

我们一行人举着警官证一路闯进酒店内堂,据工作人员介绍,赵氏集团非常重视这场午宴,已经和酒店协议清空了会场上下两层楼的宾客。

同事递来两位新人的请柬,我翻开一看,久违的体会到了十年前那个正午所带来的眩晕感。手一抖,双腿发软,差点直接坐在地上。

请柬里面出现的,正是亚文哥和赵小姐的名字!

怎么会在这样的场合,怎么会以这样的身份。望着电梯按键上一层层上升的数字,我大概在心里默念了有上百次——不是同一个人。

可是呢,命运偏偏要跟你开玩笑。或者说,某些人扼住了命运的咽喉,硬是要化身宿命来捉弄你。

我示意张生和其他同事在门外稍待片刻,自己悄悄地跟在服务生后面进了会场。里面的人个个衣着光鲜,举止克制。女士们粉面黛眉,顾盼生姿,男士们也西装笔挺,鞋尖锃亮。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上流社会。

众人跟着顶部的两束追光灯把视线投到舞台上,我也随之望去。对了,是他没错。亚文哥这些年瘦了很多,也高了很多,脸部轮廓愈发鲜明、刚毅,身形也很是挺拔端正。身边的赵小姐身穿鹅黄色修身礼服,人如其名,娴静大方。两人望上去,实在是般配得很。

我穿过人群,慢慢挪到距离舞台五六米的地方,站在正中央手挽着手的两位主角,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现了我。赵小姐的脸上先是闪过一霎的迷惑,再是惊讶,最后变成了欣喜。而亚文哥只看了我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接着迅速转了头,望向身边的赵小姐。

我突然感觉有些失落,已经,不认识我了么。

这边的角落里,我还在尽力平稳情绪,那边令人恍惚的画面紧接着就上演了。门口一阵喧闹,吸引了众人的视线,张生突然带着兄弟们闯了进来,亮明身份后,没有多做解释,直接上前带走了赵董事。一时间,宾客哗然。论理声,争执声和哭泣声纷杂难辨。一些保镖想要上前阻拦,和队里的兄弟起了小冲突,我疾步走过去拦了下来,劝大家速战速决。

这期间,我一直刻意背对舞台,不去看赵小姐的表情。想必是极怨恨、极厌恶的。我先是辜负了她的好意,又接着搅了她一桩喜事。仅凭在订婚宴当天抓走新娘父亲这一项,已经不可原谅。

但是我在给身边人递文件的时候,忍不住装作不经意地偷瞄了几眼亚文哥,他脸上的表情一直是淡淡的,猜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等到遣散完所有的宾客,天已经黑了下来。

打开手机,妈咪的未接来电足足有十八个,我拨了回去,道了歉,并请他们先吃。赵小姐倒是意外的没有跟着亚文哥走,我就拜托张生派了辆警车送她回家。

然后我几乎是一路狂奔下的楼,这个时间点的的士是出了名的难打。等我吭哧吭哧地跑到拐角的路牌处,发现一辆黑色的车停在路牌前面,占住了等车的黄线区域。我上前敲了敲车窗,准备提醒一下。

车窗缓缓拉了下来,是亚文哥。

“娴妹一直和我说,认识了一位尹生,英俊、绅士、心肠很好。我一直想见见。只是没想到,是阿正啊。”亚文哥半转过身,把手臂搭在窗沿上,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嘛,也对,阿正从小到大都很招人喜欢,娴妹对你青睐有加,也就不奇怪了。”

“亚文哥,今天朱叔叔出狱,你知道吗?”我贸贸然抛出一句,生硬地转了话题。

“阿正这些年,过得还好么。”他像是完全没听见一样,顺着自己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朱叔叔要是知道你今天的成绩,一定会很为你骄傲的。”

“那阿正你呢,也为我骄傲吗?”

我没有回答。我站在黑暗中,他坐在黑暗里,直直地望向我的眼睛。然后他偏了一点头,路灯的光就打在了脸上,他的眼睛霎时间亮了起来,比记忆里的他看上去更坚定,也更深邃。有些人是这样,就算他把野心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你也只会觉得那是把豪情壮志安插在了人生理想里,是男人该有的魅力。

“夜晚很美,城市很美,灯光也很美,不是么。阿正想要坐上来,和我看一看香港的街道吗?”

“亚文哥,我从小就很佩服你,羡慕你。你不知道,小时候我一直是看着你学做人的。”

我顿了顿,弯了腰,往车跟前凑近了些,“妈咪今晚在文仙楼订了位置,为朱叔叔接风洗尘,我希望你也能来,和我,不,主要是和朱叔叔,和大家吃一顿饭。我们真的很久没见了。”

“你们一家现在还住在深水埗吗?”

“啊,是,这些年一直没搬。我们都很想见你,亚文哥,可是找不着你。”

“我这些年啊,先是跟着阿姨姨丈住在九龙塘的一栋高级公寓。后来他们离婚了,给了我一点钱,我就一个人搬回了荔枝角,平时打打零工,那里和你们家只隔一条街区。后来大学毕业,进了这家公司,我又搬到元朗。和娴妹结婚之后,我就要从元朗搬到浅水湾了。”

“最穷的时候,我住过四周都用铁栅栏围起来,连转个身都费劲的笼屋,经常是出门买个午饭的功夫,隔壁床就又死一个。夏天的时候,那些老病鬼身上的活死人气,过期垃圾的腐味夹杂着粪便的臭味,苍蝇停在一地一地新吐的痰上,停在人溃烂流脓的伤口上。实在受不了了,我就跑去公园的长椅上睡觉,和流浪汉抢地盘,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这样的日子,我都熬过来了,熬过来了。”

“我发过誓的,不会再回去,任何人都不可以再将我拖回那种生活。”

听罢,我愣愣地站在那里,自己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突然领悟到,署里抓来的那些亡命之徒,他们身上的那种狠劲是来自于哪里,大概是源于一种最深的恨意。当所有的希望和自尊都被残忍地击碎、践踏,你能做的,就只可以是放弃自我,沉入无边的黑暗里。没有任何人能从那种深不见底的幻灭中重生。最后存活下来的,只是一个个有着躯体的鬼魂。

“阿正,你说羡慕我。其实某种程度上,我也很羡慕你。你很幸福,你不觉得吗?”

“嗯,我已经很知足了。但是亚文哥,你要知道,你现在拥有的,我可能一辈子都得不到。所以,你是真的很厉害,很厉害。”

他点了一支烟,我看着烟蒂在我面前慢慢烧得火红,又渐渐熄灭,变得微弱,然后变成飞灰,一点一点掉落在地,一点一点被风吹散,吹灭。

“阿正啊,如果你刚刚答应上车,和我兜兜风,我会很开心的。但现在看来,只能等下次了。你代我敬你朱叔叔一杯吧。有缘再见。”

他摇上车窗,掉头转身驶上大路,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4.

据值班的同事说,那天晚上,赵董事到我们警署坐了不到两个钟头,就被律师接了回去。

随后我们警署的官方负责人,高sir,发表正式声明,向赵董事致歉。而赵董事方面表示既往不咎,理解并愿意积极配合警署日后的工作。因此没有任何警员在这起乌龙事件中受到惩罚。

张生听到这个消息时,气得把自己桌上的烟灰缸摔了足足有两三米远,“什么垃圾玩意!上面的头头们喝嗨了,就发一个紧急集合令,下一秒又说不好意思弄错了,纯粹就是拿我们这些跑腿的人寻开心!”

“好了张生,”我拖住他回到座位,“消消气,没有人受惩罚已经很好了。你就不要在警署里说这种话了。”

那天晚上,亚文哥离开之后,我并没有去文仙楼找朱叔叔,而是自己一个人在街上晃了很久。

尖沙咀霓虹闪烁,游人如织,满耳充斥着普通话和各种内地方言。旺角和油麻地的各种算命占卜、地摊摆挡,把整条街塞得满满当当。那些成日浪荡在街上,解着裤头,趿拉着鞋的愤怒青年,已经是我们的小时候,电影里的往事。现在这里有的,只是一班嬉皮笑脸、舌尖嘴利的滑头仔。

回家的时候,弟弟妹妹都已经睡下了。阿爹直骂我没心没肺,妈咪还是像往常一样帮我说话,阿正也不是故意的啊,工作需要有什么办法,朱叔叔不会怪你的。改天我们再去登门拜访他。

“朱叔叔住哪里呢?”

“我们帮他在附近租了个房子,他一直过意不去,说找到工作马上把房租还给我们。哎,你朱叔叔真是的,我们明明欠他那么多。”

“你成天在孩子面前说什么欠不欠的,像什么话。”阿爹听罢,立马不开心了。他向来讨厌亏欠别人,更讨厌别人亏欠他,而且时常连带着亏欠关系中的人一起讨厌上了。

“本来就是事实嘛……”

“什么事实……你女人家清楚什么……”

打我记事以后,我们家发生过最多次、最激烈的争吵,大抵都是因为朱叔叔。妈咪向来不会在人前反驳阿爹,唯独在这件事上,拗得不行。

安抚完张生,我去档案室理了一会文件,又顺手修好了茶水间的咖啡机。正想着冲一杯咖啡,试试效果,就看见一辆红色的跑车,“咻”地一声,停在了警署外的广场上。我就顺手冲了两杯。

“喝咖啡吗?”

“谢谢,”赵小姐接过咖啡,轻轻地嘬了一口,今天的她看上去气色不错,“咖啡还可以,下次别加那么多糖,会更好。”

“赵小姐看上去心情不错的样子。”我试探着问道。

“不要叫赵小姐啦,叫我阿娴就好,”赵小姐微微欠了欠身子,甩了甩肩上的碎发,这个动作她倒是做得很潇洒,“说起来,还得感谢你那天大闹现场,现在我爹地安然无恙,我的婚也没有订成,真的是,无事一身轻。”

“赵小姐,不,阿娴小姐。今天来就是专程为了‘感谢’我的?”

见到赵小姐的状态着实不错,我心里对她的歉意就已经消了半分,又听出她略带讥讽的语气,便下意识收敛了原本想要释出的善意。

“是也不是。其实,我想让你帮我查一个人。”

“什么人?”

“我爹地是被人陷害的,这你知道吧。我要找到那个陷害他的人。”

“令尊都已经表示既往不咎了,而且你们损失也不大,你就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了吧。”

“我爹地不打算追究,不代表我就要和他一样。这个故意陷害他的人,一定是我们公司的人,而且是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绝对不能放过他。”

“你为什么这么说?”

“首先,这次订婚宴只通知了极少数的董事和高层,就连公司里,知道的人都不多。那个人借着这个场合,故意向警方诬告爹地,就是想引起董事会内部的信任危机,架空他的实权,这次一过,势必有不少董事在心里已经对爹地起了顾忌之心。虽然最后爹地只被带走了两个小时,但据我所知,事前已经有人在股市放了小道消息,两个小时,足够这个人大捞一笔了。”

“就算你这么说。但这次是匿名举报,当时在场的人数众多,根本查不到是谁。”

“不,如果没猜错的话,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谁?”

“爹地要是倒了,谁会是直接获益最多的人?会不会有一个人,他本来就在这家公司拥有实权,弄垮爹地之后,又可以轻而易举地吞下他的股份?你想到了谁?”

“你是说……不可能!”



-TBC-





#最近在补老港剧《笑看风云》,部分灵感来源于此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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